拙,通常代表愚笨、粗略、不靈活、不純熟、有缺陷……起初就是一個貶義詞。
因而,“精”可以和“美”登對,“拙”卻要與“劣”茍合。
可是,中國古人不會那么直白地看問題。
在一些看似不美的事物中,他們發現了內蘊深刻的美感。
圖丨林真閑
中國藝術講究“拙”:畫家迷戀枯筆焦墨,詩人以拙句為奇作,匠人以粗樸成雅器……那些看上去粗陋、欠雕琢的東西,在中國人眼中呈現出了獨特的美感。
甚至連做人也追求“拙”,在為人處事上,主張藏巧于拙、以退為進的智慧。拙,成為中國美學精神的一個特色命題。
古拙,樸拙,稚拙,清拙……以“拙”為中心,中國人展開了廣闊的審美視界。拙,也賦予了我們對事物的另一種執著與熱愛。
拙,是不刻意求取
人生在世,求巧在所難免。做人做事都一樣,都希望從原始的粗糙,逐步走向精巧成熟。
然而,老子卻說:“大巧若拙”,指引著我們做反方向的思考。大巧若拙,也是“不巧之巧”。
圖丨頑玩石不全
從人工手段上看,它是不純熟的,沒有技術含量的;但是從自然之道上看,它超越了工巧,呈現出本真狀態,蘊含著純全之美。
老子之后,“拙”成為了藝術家的執著追求。
蘇軾流傳下來一幅《枯木怪石》,畫的是一棵枯萎衰朽的木頭、一塊又丑又硬的石頭。
若以工巧為標準,當然比不上工筆畫家筆下精致鮮艷的花鳥,但其中自藏生機和美感,更能夠從內心深處喚起人們對生命活力的向往。
平淡才是真實,繁華反而不可信任。蘇軾用“絢爛之極,歸于平淡”,來解讀老子的“大巧若拙”。
傅山寫書法,也講究“寧丑勿媚,寧支離勿輕滑”,因為太甜膩的技巧,只會讓東西變得俗。
拙,是一種自在
要達到拙的境界,需要一種虛靜的心境:無爭,不強為,不造作,無機心。拙,不是笨拙,而是不刻意求取。
今天一些心浮氣躁的人,貪圖名利,會對“拙”進行歪解,以為“拙”就是“不巧”、“不工”,所以只管標新立異,刻意做出粗糙的樣子。
其實,這種鉆營奔競、矯情偽飾的行為,恰恰違背了“拙”的涵義,非但成不了“大巧若拙”,充其量只是“弄巧成拙”而已。
拙,是本色純真,是自然天成。拙,處處流露天飾之美,不在形式上殫精竭慮。
拙,是一種回歸
拙,常常有一種在時間里打磨出來的厚重感,因而附著了“古”的氣息。
古拙之中,有時間的沉淀,有靜穆的崇高,有超脫的情懷。
書法強調的金石氣,就是一種古拙。
在斑駁的拓片上,歷史的風蝕給文字帶來了獨特美感,沉寂的黑底白字,映出令人莊敬的單純和從容。
圖丨寂萊
古拙,呈現于蒼老之境。東方人尤其能領會枯槁之美、蒼老之趣。
枯木怪石,殘荷聽雨,枯藤老樹昏鴉……雖然看似丑陋、頹廢而無生氣,但是“外枯而中膏”,在衰朽中透露出活力,在平定中飽含著智慧。
蘇東坡說:發纖秾于簡古,寄至味于淡泊。人生經歷再多繁華,也要回到淡泊中體會。
拙,讓我們在最沉寂的狀態里,也可以尋到新的生機。古拙平淡的美學風尚,推崇的是一種“老”的境界。
然而,“老”并不代表額頭上的皺紋、鬢邊的白發,而更意味著一種天成之妙,在成熟和淳樸中,透著天真與爛漫。
人怕老,但藝術不會。有時候,我們覺得一位藝術家越老越妙,其實真正的妙處并不在于他的學識更淵博了,而是人生到達了“從心所欲,不逾矩”的地步。
在返璞歸真、發自天的“拙”中,恢復了生命的童稚氣。稚拙,是向童心的回歸。
如初生的嬰兒,如初啟的朝陽,是洗盡鉛華后,復歸人性最單純、最真實的狀態。如此,便有了一雙鮮亮的、充滿活力的眼睛,看這個世界如其真,如其性。
不禁讓人想起畢加索的話:我花了四年時間,畫得像拉斐爾一樣,但是用了一生的時間,才能畫得像個孩子。
求拙,是境界的超越,不分時間和國度,總能遙遙相通。
拙,是以生命的本然印認世界
在一個機械化的現代社會,也處于一個分外尚“巧”的時代,對“拙”的追求和審視,也有了反思的意味。
人們追求工巧,往往導致虛偽。投機取巧,容易適得其反;奢侈浮夸,常常意味著攫取無度。
長此以往,人、社會與自然,愈難做到和諧共處。拙,是人以天地的秩序,來實現自身。失去了拙,也便失去了內在的生命體驗。
當我們只憑人的意志去改造世界,那么,就算拼到精疲力竭,也無法獲得超越的眼光,感受自然與天真的意趣。
圖丨寂萊
真正的“拙”,是在藝術修為達到巔峰之后,不再依賴手上的技巧,而是通過內心,對世界重新審視和感知。
哪怕簡簡單單,平平淡淡,也能令人流連忘返,帶來內心深處的震撼。
拙,是以生命本然的真實去印認世界,而不是以知識去分別世界。
“拙”,通常被當作一個美學境界,而回到根本上,其實是人生的命題。
守拙之人,守的是生命內在的自然本性,守的是精神里的天真與純凈。
以拙心表現拙態,進而體味生命的拙境。在平淡而天真的生活里,才能獲得內心的逍遙。
求拙不易,在浮華的世界里,守拙更難。但也唯有拙于喧嘩吵鬧的世間,才能在紛繁復雜的包圍下,做到寵辱不驚、淡泊寧靜,愉悅地生活。